从小到大,每当觉得学习很累的时候,是否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“等你考上大学就轻松了”,现实中这却是一句善意的谎言。无数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如何应对时代内卷和学历贬值,如何疗愈应试教育的“后遗症”?我们专访了著名学者、作家,《我的二本学生》《去家访》作者黄灯,一起在时代的缝隙中,寻找属于自己的光。
黄灯,2005年从中山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以后,先后进入广东金融学院、深圳职业技术大学和中山大学任教,见证了80后、90后、00后的学生成长,也因此写下了《我的二本学生》《去家访》这些非虚构作品,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。她笔下有田野的叹息,也有城市的褶皱,但最动人的始终是那些在细缝中倔强成长的年轻身影。
2006年是黄灯任教的第二年。一次写作课上,她以“风”作为命题,一个叫邓桦真的女生写的作文让她久久不能平静:“我没有心情去体会风的呼啸,只能用‘风’来写自己的心情,外面那一阵阵凄厉的风声不正好是自己此时内心的哀鸣吗”,满纸字句写尽了苦闷与无助。
黄灯:《风》那篇作文改变了我进到广东金融学院任教以后的职业态度,因为我得到的信息就是大学老师上课就是附带的事情,但是那件事情以后,我就觉得,好好地跟学生交流,把每一堂课上好,其实很重要,那时候就对自己震动蛮大的。
青林:我看《我的二本学生》的时候,能感受到您的倾诉欲,就像您说的,有些事情到了非写不可的冲动。
黄灯:对,我觉得我写《我的二本学生》的时候,就觉得一肚子话要说。就是非写不可,不吐不快。
青林:您之前也说过教育像一场慢性炎症,中小学时代服下的猛药、激素、抗生素,到大学时代结下了漠然、无所谓、不思考、不主动的恶果,您为什么这样讲?
黄灯:那就是我的感觉,在我一个中年人的视角来观察他们的话,我觉得他们个人生活跟社会之间还是挺隔膜的。精神状态来看,我觉得大部分年轻人都挺无助的。我觉得现在孩子真的很可怜,小孩基本上生命都被控制住了,我觉得这个其实是蛮要命的。一个人之所以在社会上能够立足,其实归根结底还是来自他强大的主体性和内驱力,所以我觉得整个教育的生态比较怪异,成本太高了,对人的消耗太大,人其实就是一颗种子,只要提供阳光、空气和水,他就会成长。
青林:应试教育带来的后果,不是跟着高考就结束了。
黄灯:不是,我现在觉得没完没了。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年轻人的生命状态,他们跟这个时代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同构的关系。
青林:现在上了大学什么有利于我的简历加分,我就做什么。
黄灯:对,就像一种依赖关系,其实说到底还是你的主体性不够,事实上一个人活得好不好,很大一部分是取决于你自己感觉,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,我内心有标准,我听我自己的话就可以了。
青林:但是现在有一种感觉,年轻人不是麻木,是非常清醒,他们知道自己的边界和天花板在哪里,这种清醒可能比麻木更让人心疼。
黄灯:那当然了,他们怎么可能麻木呢?他们其实非常清醒。你看你们年轻人喜欢称自己为牛马,其实我觉得你们不是牛马,每一个生命都很有价值,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,自我认同感那么低,其实就是因为从小到大有各种各样的标准在评判他们,然后他也会不断悄悄评价自己。
互联网上,越来越多表达“无力感”的词汇正在成为这一代年轻人的标签。流水线般的工作耗尽着热情,贷款像囚笼一样透支着未来,还要面对“35岁危机”“上岸”的焦虑等,大家都在传统与现代撕裂的价值观中进退维谷。所以黄老师总对学生说:“去吸收有用的营养和资源,让自己成长得更快些,来抵挡这个社会对你的消磨。”
青林:我们现在有很多年轻人自嘲,原来大学生是大人,现在大学生像孩子,清澈愚蠢,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说法?
黄灯:其实你应该去问他们。就是说他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成年人,来担当很多事情。教育在他们身上干预的太多了,现在的孩子基本上是在一种被设置好的环境里面长大,他的社会化程度就会低一些。他发现自己没办法解决问题,就逃避。一个人真正长大,要不怕麻烦,要愿意跟别人打交道,愿意去处理很多麻烦的事情。我觉得年轻人要相信,在真实的社会里跟真实的人交往的力量。我是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是不太会谈恋爱的,事实上就是你跟人相处的能力还没有得到那么大的锻炼,包括现在对两性关系理解都特别简单,男孩子要稍微花心一点就是渣男,女孩子稍微功利一点能贴个捞女,人与人之间互相理解的维度越来越窄了,这其实很可怕。
青林:您带过80后、90后、00后的学生,您觉得最大的差别是什么?
黄灯:最大的差别,其实还是跟整个环境,尤其是跟电子产品的关系。我以前在上课的时候,就发现学生他如果不想理你,他就看手机,这个很奇怪,就是他不干扰课堂,也不回答你的问题。我也再三强调年轻人要跟真实生活相处,但是可能对年轻人来说,他用手机跟人相处就是真实相处,他的网友对他来说就是真实的存在。现在的年轻人对世界的理解和处理方式发生了深刻改变。我们怎么样理解年轻人,理解他们在想什么,了解他们怎么样跟世界相处,其实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全新的课题,以前就是说什么代沟,现在根本就不是沟的问题,是深渊了。
青林:现在孩子心理压力确实比较大,我们看到一个报告,例如2022年,20%多的学生有抑郁的可能,40%多的学生可能存在焦虑的症状。我们应该怎么去养育一个学生。
黄灯:有时候教育也很无奈,教育是最没有办法标准化的,因为你面对的人是千变万化的,每一个个体差异都非常大,但是恰好是用同一个标准来衡量,所以这两者之间所产生的内耗就触目惊心了。我们只能说把基本的条件尽可能维护好,不能对孩子破坏得太早了。
青林:您觉得什么样的行为是破坏?
黄灯:比如说应试教育过于强调竞争,过于强调分层,把孩子过早分什么重点班、非重点班、普通班,小孩精神就会焦虑紧张,这样就会消耗他的心力,把他的元气消耗掉,其实我觉得一个人真正懂事,他哪怕到20岁才觉醒要读书都不迟,因为知识性的东西学起来是很快的。但如果把一个孩子元气消耗掉了,到后面就没救了。
青林:您还是主张学生肆意成长的。
黄灯:肯定,让他自由成长,他才能够找到自己的发力点。我在好多场合也讲过,年轻人要莽撞一点,那种原初的生命力很重要。我有时候开玩笑,我都想带着中山大学一帮博士生去搞一个翻围墙比赛。
我们成长于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年代,却被推向一个高度不确定的环境,所以黄灯老师一直在强调每个人的主体性,不要总觉得自己不够好,时代没有留给任何人“容易”的选项,而努力的意义也不止在于竞争。每个人都要牛一点,也要拽一点。在缝隙中去寻找那束属于自己的光,它哪怕很微弱,也值得每个人守护。
青林:当学历贬值遇上就业压力,现在的高等教育已经没有办法兑现知识改变命运的承诺,可能大家会对教育失去信心。
黄灯:应该说信心没以前那么大,所以我也在反省,你不能说教育没用,只是不能要求教育的价值马上兑现,毕业那一刻就要兑现。
青林:而且也不一定要改变命运。
黄灯:是的,不是说要改变命运,而是让你的生命充满了更多选择,这个就很重要了。
青林:如果说教育没有办法解决就业,我们是不是要重新去定义教育的核心意义?
黄灯:不是说要定义教育的核心意义,而是要调整一下教育的结构。比如说,这几年国家不是在倡导职业教育吗?其实现在的职业院校就相当于以前年轻人学手艺。每个人都要学一点技术技能,不完全依赖文凭,万一哪天没工作了,我想做家政,怎么做得更好,应该还是可以找到,也不要觉得有些工作是体面的,有些工作是不体面的,其实之间的差距没那么大。
青林:我们有时候会说选择大于努力,但是选择也是需要有资本的,有些学生没有这些资源资本,怎么办?
黄灯:他们不都在承受吗?说到底还是分层太厉害,那你说他又能怎么办?他只能一点一点、一代又一代往前走。
青林:您说您写《我的二本学生》是非写不可的冲动,假如您停止写作了,更多的是绝望还是希望?
黄灯:既不是绝望也不是希望。我不觉得非要一直写下去,因为生命中有趣的事情太多了,写作也说不上是特别有趣的事情。我写作其实也没改变什么,但是我带学生,我真的是改变了很多学生,不能说改变了他们的命运,但是至少改变了他们的生命状态,让他们相信一些东西,也更勇敢一些,这是可以给人带来更多成就感的,对一个老师来说也是很有职业存在感的。